归朝欢【蜡笔仙人】

“裴秋阳!”

“念在兄妹一场,朕赐你鸩酒一杯,白绫一匹,长剑一柄。你自选一种死法吧!”

裴秋阳看着站在金銮宝座旁,她以为可以信任的那人,抚着鬓角笑了笑。

容颜若桃李,眉眼生花。

“听说饮过鸩酒之后,死状可达容颜最美之时。本宫好歹也是要去见他了,便该以最美的模样让他瞧瞧才是。”

说话间,眼波流转,若江南烟云,“呵,本宫选……鸩酒。”

站在宝座旁的男人,猛地一步上前,愤恨而怨毒地怒吼,“秋阳,你终究还是忘不了他!!”

裴秋阳勾了勾唇,语态轻佻地笑了起来,“忘?本宫夺这江山,就是为了他啊!如何……能忘呢?”

“你!”

是啊,如何忘?

那个为了天下苍生,舍弃一生的大傻子。

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,却要被天下苍生逼入死路!

她忘不了,他被锁高柱,游街示众时,那漫天的唾弃与咒骂。

她忘不了,他被困刑场,受腰斩之刑前,那兴奋到扭曲的群情激昂。

他用一生,换来的,到底是什么啊?

天下太平?

不!是以他的血和他的命,和他那至高无上的佛心,铺就得一场欢庆盛宴啊!

这个傻子!这个傻子!

她怎么能忘?

佛说,人有八苦,生苦,老苦,病苦,死苦,怨憎会苦,爱别离苦,求不得苦,五蕴炽盛苦。

她受不得这苦了。

一念成佛,一念成魔。

他,既然成了佛。

那她,便堕了魔吧!

“秋阳!你若此时悔改,我便求皇上饶过你。你跟我回去,我娶你,咱们以后归隐山林,好好地过日子,好不好?”

金銮宝座旁,那人颤抖得声音传来。

裴秋阳抬眼,瞧见他眼底无法遮挡的嫉妒与怨恨。

掩唇一笑。

转身,拿了太监端来的酒盏,一饮而下!

“秋阳!!!”

她倒了下去,却还笑着。

心想,地府黄泉那样恶鬼才能入得地界儿,怕是见不到他了呢。

只可惜,当年初遇时,就该将他抢走,锁起来,归了自己一个人的!

如此……

他,也就不会死得那样、那样可怜了吧?

唉!

佛呀,你说,普渡芸芸众生。

可,缘何,却渡不了本宫这颗沾染尘埃的魔心呢?

一滴眼泪,从这素手掀翻乾坤的女子眼角,倏然滑落。

……

“公主,公主。”

有轻唤声传来。

裴秋阳皱了皱眉,睁开眼。

又听耳旁传来熟悉又陌生的低柔话音,“今日是您跟文世子定亲的好日子呢,得早些起身才是。”

文世子?定亲?

裴秋阳转眼,就见一个身穿青色藕丝衫子柳花裙,头梳半翻髻,眉清目秀的宫女站在床边。

见她醒了,便朝她伸手,手里端着一碗幽香袅绕的香露。

“公主,请漱口。”

裴秋阳看着她,坐了起来,顿了顿,接过那香露。

站在床边的宫女立时回身,捧了描金牡丹的口盂过来,小心地端到她面前。

她垂眸,看了看手里的香露,喝了一口。

多年没有碰过的熟悉味道,瞬间引起了口腔里不可遏制的颤栗。

“公主?”

见她不动,宫女疑惑地抬头。

裴秋阳看了她一眼,动了动嘴,转过脸来。

将口中的香露吐了出来。

一旁,又上来一个身穿同款柳花裙头梳半翻髻的宫女,不过面盘圆润一些,眼睛也圆圆大大的。

朝她一笑,双手递过锦缎的帕子,笑道,“公主今日气色倒是比前两日好些了。”

裴秋阳将手里的香羹递给她,又拿着帕子擦了擦嘴。

朝外头看了一眼,问:“红杏,什么时辰了?”

声音有些懒,沙沙哑哑的,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娇媚与奶甜。

裴秋阳又皱了皱眉。

圆脸的宫女勾起床纱,回过头来笑道,“卯时末了,公主。”

说着,又转头对那边面容清秀的宫女说道,“青梨,去把昨儿个准备好的衣裳拿来,让公主挑一件儿。”

叫青梨的宫女,便捧着漱口的物件儿,退了下去。

裴秋阳坐到梳妆镜前,看着镜子里那张含苞待放的脸蛋儿,实在觉得这像是一场梦境。

红杏和青梨还活着?

她也没有饮下那穿肠蚀骨的剧毒?

坐在镜子前的她,怎么会是这么个青稚嫩小得模样儿?

这是多大时候的自己?

“公主。”

又有几个穿着粉色窄袖石榴花裙的宫女托着巾帕水盆等物走进来。

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站在一旁,动作之中,极其规矩地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。

红杏绞了帕子给她擦脸,一边笑道,“听说文世子今日一早就进了宫,如今正侯在太后娘娘的宫里,说要等着参加您的及笄大礼后,再请旨赐婚呢!”

及笄?

赐婚?!

裴秋阳猛地抬眼,看向镜中那眉眼之中已有绝色的小女孩的脸。

十五岁!

她居然变成十五岁了?

那……那个人呢?

猛地转头,头皮却被扯得一痛!

当即‘嘶’地轻哼一声。

身后,给她梳头的小宫女,登时吓得掉了手里的梳子,抖如筛糠地跪到地上,连连颤声求饶,“公主饶命!公主饶命!”

裴秋阳转眸。

还没说话,旁边的红杏便一步上前,劈手给了那小宫女一个巴掌,“怎么伺候公主的?粗手笨脚的,伤了公主,仔细你的皮!”

小宫女被打得眼泪涟涟,却不敢哭。

只一个劲地磕头,“公主饶命!奴婢,奴婢再不敢了!”

裴秋阳看着她这怕得要死的模样儿,终于渐渐地回过神来。

原来,真的回到了十五岁?

在遇到他之前,都是那个骄矜蛮横无法无天的自己?

红杏见她看着那小宫女不说话,当即沉了脸,呵斥道,“拖下去,打二十个板子……”

话没说完,坐着的裴秋阳,突然拎起裙子,冲了出去!

众人一惊。

红杏慢一拍地反应过来,忙丢下手里的帕子追了出去,“公主!公主殿下!您去哪儿,殿下……”

裴秋阳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。

她若是十五岁。

那他呢?

是不是还好好地坐在那漏雨的草庵里,编纂书册,吃斋念佛?

她要去寻他!要见他!要将他……

“砰!”

一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。

“秋阳?”

满是惊讶与错愕,“你,你怎么这副样子?”

熟悉到让她浑身骤僵得声音!

裴秋阳抬起头,看到对面的人。

身姿修长,飞眉俊俏,容颜之中,与她有几分肖似。

正是前世那个坐在金銮宝座上,一字一句,亲口将她赐死的人。

她的五皇兄——裴正林!

此时的他,没有十几年后的阴冷偏执,甚至那满眼得狞鸷,都被如今一副略显卑微与怯懦的模样给遮掩了。

他往后退了退,看了眼只着单衣单裙的裴秋阳。

有些紧张地笑道,“怎么就这个样子跑出来了?如今虽天热,可你身子才好,到底还是该多小心些才是。”

好一个谆谆关怀的兄长模样。

裴秋阳瞧着他,忽而伸手,狠狠地推了他一把,“滚开!”

裴正林似乎没料到,从前对他还算客气的九妹妹怎么突然这样蛮横起来。

身后,又走出一人。

柔声柔气地说道,“五哥也是好心,妹妹要是不喜欢,便不说了。如何能对五哥这样不敬重?”

裴秋阳眼睛一转。

便看裴正林身后走出个身穿娟纱金丝绣花长裙,通身华贵,面容端庄的少女。

裴家皇朝排行第六的公主,宓妃的女儿,裴欣然。

她站到裴正林身旁,含笑柔静地看向裴秋阳,“秋阳,今儿个可是你的正日子,你前几日落水了身子也未好透,若是再这样随性玩闹,又病了,耽误了今日的及笄之礼,可如何是好?”

裴秋阳想起来了。

十五岁及笄的前几日,她偶尔兴起,半夜跑到太液池去游湖。

却被人推到了湖里,差点没淹死!

虽然被救起来,可也生了一场大病,吃够了苦头。

当年那事,父皇始终没查出真凶,直到后来……她决心谋反之时,才发现,原来当初下黑手的,就是这个自始至终对她都细声细语温柔关切的六姐姐!

抬眼,朝裴欣然看了看,然后走过去。

裴正林似乎察觉到她眼神不对,朝后又退了一步。

裴欣然却还在笑着,“你瞧瞧,连鞋子都没穿就这样跑出来了,胡闹也该有个分寸,再怎么说也是女儿家,叫人瞧见了,可要说你没有规矩,不守女德……”

“啪!”

没说完的话,被一个响亮的耳光,骤然扇停在了半空。

裴欣然歪着头,脑袋嗡嗡直响,似是反应不过来。

而追过来的宫人们,也是吓得愣在了当场。

裴正林不可置信地瞪了瞪眼,只是眼底,却有一抹暗光,一闪而逝。

裴欣然缓缓捂住脸,颤抖地转过头来看向裴秋阳,“你,你敢打我……”

裴秋阳娇艳的脸上,陡然浮起一抹狞笑。

踮起脚,一把抓住裴欣然的头发,狠命地一拽!

语气森狠地怒道,“本宫就要打你了!不止打你,本宫还要弄死你!下作的胚子,谁给你的胆子,敢害本宫的?啊?!”

“啪!”

又一个巴掌扇过去!

“啊!!”

裴欣然当即惨叫起来!

虽然她比裴秋阳高了近一个头,却还是被她揪着头发摔倒在地。

挣扎着要爬起来,裴秋阳却又一个翻身,骑在了她身上。

对着她的脸,便狂风暴雨般地扇过去!

一边扇,还一边骂,“你们母女受冷落时,是本宫在父皇跟前说了多少好话?才叫你们母女有了如今这般好日子的?好啊,这不念着本宫的好,居然还招来了这样的白眼狼!今日本宫就挖了你的眼珠子,叫你还藏着坏水,下作的玩意儿!打死你!”

“啊啊啊!救命!救命啊!”

旁边的宫人们也终于反应过来,纷纷上前,不敢硬拉扯裴秋阳,只能从中阻拦。

偏偏裴秋阳跟发了疯的小狮子似的,扑在裴欣然身上,拼了命地张牙舞爪,怎么都阻挡不开!接连几个宫人都被她挠伤了!

“来人,来人!快拉开秋阳!”

裴正林眼神变换。

忽而瞥见不远处的身影,当即做出慌张的样子,匆忙地到处喊人。

这才又有许多人上前。

裴秋阳虽然此时发狠强势,可到底身子还小,又是个大病初愈的,哪里经得起太久的折腾。

不一会儿,就让红杏和青梨合力拽了起来,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旁。

就这样了,都还不安分,又拽了红杏腰带上挂着的一个香囊,朝地上哭声不断的裴欣然,狠狠砸去!

“这是怎么回事!”

威严的呵斥声传来。

众宫人顿时齐齐跪下。

裴秋阳身子一颤,慢慢扭头过去。

就见,明晃晃的日头下,那个从前给了她无限宠爱和纵容的男人,一步步走过来。

九爪金龙,在他胸前盘桓张牙。

尽显了他无上的尊贵与天子的权威。

“父皇!”

往事纷杂掠过,裴秋阳顿时鼻子一酸,一把推开身旁的人,扑了过去!

狠狠地抱住男人的腰,竟‘呜呜呜’地哭了起来!

在场的众人,全都傻眼了。

明明是她欺负的人,怎么这副模样,反跟她被欺负了似的?

裴正林垂下头,行礼,“拜见父皇。”

景元帝低头,看了眼扑在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女儿,沉下了脸,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
那边,裴欣然也被人扶了起来,一见这情形,便跪了下来。

哭着摇头,“父皇,女儿,女儿不知啊!女儿本是跟五哥一同,准备去参加九妹妹的及笄之礼。可谁知,半路遇到九妹妹衣冠不整地跑出来。”

说着,又哽咽得更加厉害,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,“五哥关心了她几句,反被她骂了。女儿也是劝了几下,谁知她居然就上前打女儿,父皇,女儿真的,真的不知错在何处啊……父皇,呜呜……”

“呜呜呜!”

裴欣然这才哭起来呢,结果,景元帝怀里的裴秋阳,哭得更大声。

死死地抱住景元帝的腰,用力地往他胸口里钻,大叫,“父皇,我害怕!六姐姐要害我,是她推我掉到湖里的!父皇,父皇,救救我呀!”

“!!!”

众人皆惊!

景元帝抚着小女儿的肩膀,见她衣衫单薄,便亲手从太监手里接过金龙披风,披在裴秋阳身上,摸了摸她的乱发。

然后才沉着脸看向裴欣然,“秋阳说的,可是真的?”

裴欣然当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!

裴秋阳靠在景元帝宽阔的胸膛前,扫向那边蓬头垢面满脸甲痕的裴欣然。

心里,当真是一股说不出的痛快!

不止害她落水,裴欣然,还是逼死大和尚的罪魁祸首之一!

要不是她,如何天下皆会污蔑,一身清正高洁的大和尚是那般龌龊龃龉之人?!

裴欣然!

这一世,本宫第一个要弄死的,就是你!

“不!我没有!父皇明鉴,女儿真的没有害九妹啊!”

裴欣然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,一个劲地摇头,“秋阳,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这胡编污蔑?我,我怎会害你啊?”

裴秋阳却不听她的话。

一头扎进景元帝的怀里,一个劲地摇头,“可是我那天落水前,分明在那个推我的人身上闻到了薄荷与紫薇花的味道!跟六姐姐今天用的是一样的啊!”

裴欣然脸色一变——她分明就是胡说!

那晚行事的分明就是个小太监,而那小太监,如今也早填了冷宫的井了!

裴秋阳是如何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的?

刚要分辨。

裴秋阳却又抱着景元帝哭起来,“呜呜,父皇,我害怕!我差点就死掉,再见不到父皇了啊!父皇,父皇,呜呜呜……”

裴秋阳从前虽然娇蛮爱闹,可从来不见今日这样。

景元帝瞧着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上满满的泪水和惊惧,又是心疼又是气恼。

将她按在怀里,看向裴欣然,“秋阳落水那晚,你在何处?!”

裴欣然娇婉的脸上,顿时血色全褪,惊恐地看向景元帝,“父皇,您……您就因为秋阳一句话,便如此怀疑女儿么?”

景元帝脸色一冷。

哭着的裴秋阳扭过头来就骂,“难道你害我,就不允许父皇问一句了?你是谁啊?连父皇都过问不得了么?”

说着,又去抱景元帝的腰,小小的手还环不过来,可却努力做出依赖攀附的样子。

委屈极了地哽咽道,“父皇,女儿真不知什么地方得罪六姐姐了,竟然逼她这样害女儿。女儿方才一闻到她身上的味道,就想起落水的那晚,以为自己又要死了,真是害怕极了,只想把这害人的恶鬼给赶紧赶走,才,才动手的……呜呜呜。”

景元帝看她努力依附自己的模样,娇嫩梨花一样的小脸上满是泪水。

心头便忍不住又软了几分。

亲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珠,沉声道,“不要瞎说,有父皇在此,无人敢害你!”

听到这句话,裴秋阳又忍不住想起上一世,这个给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倒下后,她所遭遇的绝望与无助。

不由眼眶酸涩!

本是三分的假意,此时也变成了七分的真情。

那泪水,当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,簌簌落下!

看得景元帝又是一阵心疼。

将她揽在臂弯里,再次看向裴欣然。

“欣然先回宫去,待秋阳落水一事查明真凶之前,不许出宫。”

声音淡漠得完全不似对裴秋阳的温和。

裴欣然瞪大了漂亮的双眼,“父皇,女儿当真没有害过秋阳!您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啊!”

说着,突然又想起什么,猛地转向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裴正林,惶急地说道,“五哥,那晚我跟母妃在桐华宫,根本未曾出过门,五哥是知晓的,对不对!?五哥,你给我作证呀!”

裴正林脸色一变。

迅速地扫了眼景元帝的方向,跪了下来,有些迟疑,随后鼓足勇气一般努力地说道,“父皇,秋阳落水那晚,六妹确实不曾出过桐华宫……”

话没说完,靠在景元帝怀里的裴秋阳突然问道,“五哥,我落水时已快戌时末了,那么晚了,你不在皇子所,却在桐华宫做甚?”

裴正林的脸上顿时微微发白。

他有些惶急地抬头,看了眼裴秋阳,“秋阳,你在怀疑我么?”

对上那双故作瑟缩无助的眼神,裴秋阳下意识又想起,前世里,这人手提血剑,满眼阴翳的狠毒模样。

下意识打了个寒颤,又往景元帝怀里一缩。

无辜又可怜地说道,“我只是奇怪啊!父皇,您不觉得奇怪么?虽说五哥是寄养在宓妃娘娘名下的,可八岁以后,五哥不就转去皇子所了么?如今五哥都十六了,总不能还是大晚上的要回桐华宫去休息吧?”

景元帝脸色登时一沉。

他低头,看了眼怀里最疼爱的小女儿。

然而,裴秋阳却是一脸的天真无辜,完全一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不在意的模样,当真是一点儿也瞅不出她心存恶意或者别有用心的模样来。

他又皱了皱眉。

裴欣然立马意识到不对,匆忙说道,“秋阳,你莫要胡说!我母妃也只是听说五哥最近读书辛苦,才在那一晚让五哥去桐华宫坐一坐,权当休息而已。”

这样的解释,完全合情合理。

裴正林也说道,“正是如此,父皇。那晚,宓母妃唤儿臣前去桐华宫,问了儿臣的功课,还给儿臣特意准备补身的汤水,又让宫人量了儿臣的身量,说是要给儿臣准备新衣,故而才耽误得晚了。完全不是……”

顿了下,眼角似是无意地扫了眼裴秋阳,“秋阳说的那个意思。”

裴秋阳当即心下冷笑一声,不等景元帝发话,张口便一副无辜又生气的模样,“我什么意思了?既然要关心五哥,缘何不平日里找,偏要赶着那一晚?不想让人说闲话,就不要做出落人话柄的事才是!”

裴正林心下一震——平素里最没心眼的裴秋阳,居然会说出这种话?

是什么人在她跟前说了什么?

裴正林脑中急转,看着景元帝和裴秋阳的神色还要说什么。

裴秋阳却不给他机会,转而又道。

“五哥,你跟六姐姐要好,帮着她,我无话可说!我只问你们,我那晚分明在那个害我的人身上闻到了薄荷与紫薇花的味道,六姐姐身上,为何会有这种味道!”

裴正林为难,“这……莫不是宫人故意栽赃?”

裴欣然一听,瞬间反应过来,连连点头,“对!秋阳,你不能仅凭这一个味道就说是我害你!我若真想害你,怎会用这样明显的证据来暴露自己?定然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,挑拨你我姐妹情谊!你不能上当啊!”

裴秋阳看着这二人的一唱一和,恨不能学那些市井妇人,一口唾沫星子啐他们一脸!

心下恨意愈发难消。

可也明白,今日突然发难,没有真凭实据,根本动不了裴欣然。

便委屈地一撅嘴,看向景元帝,红着眼睛撒起娇来,“父皇~”娇蛮又任性。

景元帝摇了摇头,摸了摸她的脑袋,“你呀!过了今日,就是大姑娘了,还这般不知体统!”

裴秋阳更不乐意了,拧过头不让他摸。

嘴里嘀咕,“什么大姑娘!大姑娘及笄了,都有自己的亲生母亲给戴簪子,我却没有!我不要做大姑娘!”

赌气的话,却像刀子一样,一下戳中了景元帝的心!

景元帝一下想起,那个曾经如春花烂漫一般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的明媚女子。

叹了口气。

转过头,“李全德。”

一直站在后头的太监总管站了出来,“奴才在。”

“吩咐下去,秋阳公主落水一案,交由大理寺与内务府彻查!半月之内,必须查出真凶!”

景元帝的一番话,顿时让在场的好几人面色变化!

裴秋阳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,暗暗记在心中。

便听景元帝无奈地说道,“可满意了?”

裴秋阳抬头,看他鬓间微微发白的头发,心头涌起一丝短暂的内疚——不该利用他对母亲的愧意而达成目的的。

再次一把抱住他的腰,带着浓浓得鼻音笑道,“父皇最好了!”

……

长乐宫。

那个无意拽到裴秋阳头发的小宫女还跪在殿门口的台阶上。

一见裴秋阳回来了,吓得立马不断往地上磕头,“公主饶命!公主殿下饶命!奴婢再也不敢了!”

裴秋阳扫了她一眼。

红杏已经呵斥出声,“都有没有规矩了!还不把人拖下去,放在这里惹公主殿下不高兴么!”

当即两个身穿粉色窄袖石榴花裙的二等宫女便上前来,拖着那小宫女往台阶下走。

小宫女从一层层的台阶上摔下,身上撞得‘砰砰’响,却不敢大声哭泣求饶。

只一双眼睛里,泪水涟涟,满是绝望。

裴秋阳看着那双眼,脑海里突然浮现大和尚转着念珠,低垂眉眼地坐在那破烂的蒲团上。

对自己说:“唯有宽容,方能菩提。”

菩提你个鬼啊!

小公主暴躁地转过脸,骂道,“今日是本宫的好日子,闹出这样哭哭啼啼的事情,是在给本宫找不痛快么?”

拖着小宫女的人一下松开手,跪了下去。

旁边的红杏也白了脸——跟着公主这么多年,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,被落了个没脸。

她当即也跪了下去,颤颤巍巍地说道,“是奴婢失错,还请公主殿下念惜身子,莫要为这样的小事生恼。奴婢自请责罚!请公主殿下息怒!”

周边的人,全都跪在了地上。

战战兢兢。

裴秋阳又皱了皱眉。

心里愈发不痛快——想去找大和尚!想看他对自己笑一笑!

可是,现在出不去!

烦死了!

一甩袖子,走进内殿。

……

桐华宫。

裴欣然甫一进殿,就哭了起来,“母妃,母妃!裴秋阳那个贱……裴秋阳她打我!母妃,您要给女儿做主呀!”

珠帘撩起,从内殿走出一位面相柔美、眉眼恬静的雍容妇人。一眼看到裴欣然的模样,顿时吓了一跳。

“这是怎么了?”

她匆忙上前,扶住裴欣然的胳膊,心疼地皱起眉来,“怎么脸都烂了?这伤……瞧着像是被抓的?”

这人是谁?

正是裴欣然的亲生母亲,位于四妃之一的,宓妃。

裴欣然反手抱住她的胳膊,又气又恼地哭道,“是裴秋阳!母妃,裴秋阳抓我!还打我!您要给女儿做主呀!她太过分了!呜呜呜!”

宓妃拧着清淡的眉头,朝旁边的贴身女官看了一眼。

女官会意,便折身去了。

她这才再次看向哭得泪水满面的女儿,摇摇头,“秋阳虽然素来是个娇蛮的脾气,可也不至于会动手打人,你可是说了什么惹恼她的话了?”

裴欣然抿着嘴,只顾抱怨裴秋阳,“母妃也知道她素来娇蛮,仗着有父皇的宠爱,便在这后宫无法无天!您知晓她说什么吗?她说,咱们如今的好日子都是她给的,这分明就是看不起母妃您!”

宓妃恬静的脸上浮起几分惊讶,还没说话。

门外走进来几人。

为首的正是方才出去的女官,秀珠。

她福了福身,道,“娘娘,人都带来了。”

裴欣然扭头一看,跟在后头的,正是她的贴身宫女——花落与朝期。

心下一慌,忙道,“母妃叫她们来作甚?有什么话,只管问女儿便是,她们又能……”

宓妃却并不理她,只看向那两个宫女,含笑柔气地说道,“今日欣然跟秋阳,到底发生了何事?你们不要害怕,只管仔细说来。”

二人对视一眼,跪了下来。

花落看了眼裴欣然,没开口。

却听旁边的秀珠说道,“护主不力,再有隐瞒事实的行为。按照宫规,该送去慎刑司。”

“姑姑!”裴欣然瞪大眼。

旁边的朝期吓得一抖,连忙开口,“求娘娘恕罪,今日当真只是意外!当时……”

事情前后,朝期几乎算是一字不落地尽实说完。

一时间,殿内静悄无声,只有案几上的香炉,香烟徐徐升腾。

裴欣然早已松开了宓妃的手臂,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,“母妃,裴秋阳她就是胡说!我根本不曾害她……”

“你们先下去。”

宓妃笑着朝秀珠又看了一眼。

秀珠垂下眼睑,领着花落和朝期以及其他宫人退出了宫外。

裴欣然愈发紧张,“母妃,父皇应该不会真的信她的话吧?我……”

“啪!”

一个巴掌声,突兀地响起。

裴欣然原本就肿胀的半边脸,迅速地鼓起来。

她一把捂住脸,直接就跪了下来,再不敢分辨掩饰,揪住宓妃的袖子大哭起来,“母妃,女儿知晓错了!

您不要生气,都是女儿的错,母妃!母妃,都是女儿的错!您救救女儿啊!”

宓妃低下头来,原本恬柔精美的脸上,一片冷色。

裴欣然捂着脸,惊惧地往后退了退。

宓妃看着她,声音浅淡,“秋阳落水的事,当真是你做的?”

裴欣然一颤,下意识想摇头,可看着宓妃的眼睛,却僵硬地不敢动弹。

半晌,喃喃道,“她拿了,拿了父皇原本准备赏赐给母妃的南珠,女儿……只是想给她个教训,并没有要真的害死她……”

其实不是的,她是真心想让她死!

没了她,父皇原本宠爱的目光,一定就会转移到自己身上来的!

宓妃看着她闪烁的眼神,哪里不知道自己亲生女儿的心思。

却没有再追究。

只轻叹了口气,问道,“那行事的人呢?”

裴欣然颤抖地说道,“就,就一个末等的小太监,那晚过后,就处理干净了。”

眼看宓妃的眼神又暗冷下来。

裴欣然再次打了个寒颤,连忙抓住她的手,不断求饶,“母妃,我真的不敢了,您不要生气,我错了……”

宓妃推开她的手,摇头,“你错在哪里?分明是本宫错了,连你在眼皮子底下行这样的手段,都未曾察觉……”

“母妃!”

裴欣然一下扑过去,抱住她的腿,“我真的不敢了!父皇如今下令内务府和大理寺彻查,会不会查到女儿身上啊?您救救女儿啊!”

宓妃冷着脸不理睬她。

这时,秀珠走了进来,看到母女二人这番情景,轻叹一声,走过去,低声道,“娘娘,欣然殿下年幼,一时玩闹,失了分寸。如今已是知错了,您是她的母妃,不能不管她啊?”

宓妃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松动。

看向跪在脚边的裴欣然。

满脸的伤痕,蓬头乱发,新做的宫裙都被撕烂了。

眼眶倏而一红,伸手,将她扶起。

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,“然儿,母妃就你一个,你要懂事一些,咱们不能再回到从前那样的日子了,知道么?”

裴欣然想到从前那受尽冷眼与苦楚的日子,顿时跟着落泪。

一个劲地点头,“女儿知道错了,母妃,女儿再也不敢了。”

宓妃擦了擦眼泪,“嗯,你知晓就好,先回去吧。”

“那……父皇那儿……”裴欣然还有些忐忑不安。

宓妃摇摇头,“既不是你做的,就算秋阳坚持,你父皇也不能把你怎样。好好地回去,把身上收拾干净,待会还要参加秋阳的及笄典礼。”

听到这个,裴欣然的脸上又掠过不快,可看了眼宓妃,终是不敢表现得太明显,规规矩矩地行了礼,便退了下去。

在她离开后,宓妃脸上的温柔,终是一点点散尽。

她坐到一旁沉水香木镌花椅上,揉了揉鬓角。

秀珠上前,低声道,“怪奴婢疏忽,这两日忙着柔妃那边的动静,没注意到殿下竟做出这样的鲁莽之事来。”

宓妃摇了摇头,“不怪你,那孩子,如今大了,心思也多了。这样的手段……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。”

秀珠脸色微变,“娘娘的意思是……有人在背后撺掇殿下?”

宓妃没说话,只是沉默地看着身旁小几上,冒着袅袅香烟的红顶香炉。

片刻后,说道,“然儿跟前那个叫朝期的丫头,处理了吧!”

秀珠脸色微变,点了点头。

宓妃站了起来,理了理衣衫,“让人去告诉正林一声,那日他求的事,本宫允了。”

“是。”秀珠再次应下。

“再去库房把那一套朝阳五凤挂珠钗拿来。”

“娘娘!”秀珠吃惊,“那可是陛下赐给您的!整个后宫,就您独一份,您这是……”

宓妃摇了摇头,“身外之物而已,本宫哪里还在乎这些。况且,秋阳素来喜欢珍珠,今日又是她最重要的日子,送给她,正是合适的。”

秀珠皱了皱眉,想起裴欣然每每提起那朝阳五凤挂珠钗时的钦羡语气,又看了眼宓妃,终是没说什么,低头下去了。

没有注意到,身后的宓妃,伸手,打散了香炉上飘起的香烟,自语般轻笑了一声,“不是没有母妃给你戴发簪么……哼……”

……

清华宫。

乃是皇宫里平时用来宴饮的宫殿,平时不怎么开启,只有招待朝臣、外来使者或是国宴盛席时,才会打开。

今日,却为裴秋阳一个公主的及笄礼,特意开设了宫宴。

其中引来多少嫉妒羡慕暂且不提。

只说此时刚过了巳时,清华宫里已经坐了不少后宫嫔妃与皇子皇女。

因着皇帝尚未到来,殿内的气氛也十分轻松。

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闲聊说笑。

距离殿门口最近的末席上,坐着的是两个新入宫的才人。

瞧着年纪不过也就二十来岁,打扮的也是花枝招展的,并坐一块儿,拿着团扇边摇边笑。

“姐姐可听说了,方才秋阳公主跟欣然公主在流芳阁那边闹了一通?”

“怎么没听说!听说连皇上都惊动了,也不知是闹得什么。”

李才人摇了摇头,“这秋阳公主连自己的姐姐都敢打,也确实跋扈了些。”

张才人笑了笑,“那也是有皇上的宠爱,你瞧瞧,为了她一个及笄礼,还特意让内务府大肆操办,整个后宫里的皇女,哪个有她这样的好命?”

“是呀!”李才人又撇了撇嘴,“就是仗着皇上对她的偏袒,她才这样横行霸道,若是没有皇上……”

“没有父皇什么?”

突兀的声音,突然在两人身后响起。

李才人吓了一跳,扭头一看,竟然看见裴秋阳正站在她们旁边!

一身大红的宫装,将那愈发出落的眉眼,映衬得清艳无双!

一双又俏又娇的丹凤眼微微眯起,露出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——显然是将她们刚刚的话都给听了进去。

“秋阳公主殿下!”

李才人一下站了起来,动作间,撞到了身旁的桌子,带翻了桌上的茶盏。

动静引来旁人的注意,却无人敢上前询问。

张才人也紧张地站到一旁,看着裴秋阳的眼神有些害怕。

两人比裴秋阳都高不少,可偏偏被她一身的气势给压得头都不敢抬。

裴秋阳上下打量了眼那李才人。

冷笑一声,“哦,本宫记得你。”

李才人一抖,勉强笑道,“妾身惶恐,竟然叫秋阳公主殿下记挂……”

“呵!”

裴秋阳怪笑一声,吓得李才人猛地噤声。

就见裴秋阳上前两步,在她面前晃了晃,然后笑着说道,“前几日,你在御花园的暖房里头,擅自剪了本宫的牡丹,本宫便罚你在日头底下晒了一个时辰,是不是?”

李才人眼眶一瞪,眼底已经浮现惧色,“这……那日是妾身不知,冒犯了殿下,还请殿下恕罪。”

裴秋阳却摇了摇头,“本宫素来是个赏罚分明的。牡丹花之事,你既已受了罚,本宫自然不会再怪罪。不过……”

她随即又笑了一声,朝那李才人看去,“本宫瞧着你,倒是像为了上次的事,怨恨上了本宫?”

不过才十五岁的女孩儿,陡然释放出来的气势,将李才人惊吓得差点当场跪下去!

她的声音一下颤抖起来,“不,不是的,妾身只是,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?”

分明矮了一个头,裴秋阳的眼神却是一股子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态。

她勾了勾唇,伸手,抓住李才人的团扇,往跟前一拽。

李才人吓得一抖,手立刻就松开了,那团扇也就到了裴秋阳的手上。

裴秋阳转了转那团扇,笑道,“只是,你就是个心性公正最看不惯霸道之事的好人儿,单纯觉得本宫是个仗着有父皇宠爱就无法无天的坏胚子,所以忍不住便要说道几句?”

顿了一下,又朝那李才人睨了一眼,慢悠悠地笑,“还是说,你觉得,若是没了父皇,本宫便什么都不是?这错,本在父皇?”

“公主殿下饶命!妾身知错了。”

李才人终于受不住了,双腿一软,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,跪在了裴秋阳面前!

原本热闹的清华宫,瞬间安静下来。

所有人,都朝这边看来。

文敬之走进清华宫的时候,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。

一身大红宫装的裴秋阳站在那里,气势斐然趾高气扬,像一只骄傲的孔雀。

而她的脚边,跪着一个瑟瑟发抖得后宫嫔妃。

宛若那被暴雨捶打过的小花,弱不禁风地承受着裴秋阳无情的摧残。

他皱了下眉,随即又无奈一笑。

转脸,朝身前的人笑道,“太后娘娘,您瞧瞧,秋阳这丫头,又在这欺负人呢。”

与此同时,清华宫门口,响起太监尖利的长唱声,“太后娘娘驾到——!!”

所有人全部起身行礼。

裴秋阳跟着众人一起转身,便看,那宽阔明亮的宫门口。

一身雍容奢华富贵的妇人,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之下,跨过宫门,缓缓走进。

面容慈善若弥勒,嘴角含笑似观音。

她眼神一闪,屈膝俯身,跟着众人一起拜道,“太后娘娘,千岁千岁千千岁。”

“都起来吧!”

荣昌太后笑声亲切,抬了抬手。

缓步走到了裴秋阳跟前,看了眼那跪在地上的李才人,笑道,“不到上头去坐着,在这闹什么呢?”

‘闹。’

裴秋阳笑了笑,将手里的团扇往脚边一丢,满不在意地说道,“就是瞧着这扇子好看,随意看一看罢了。”

闻言,本是跪在地上的李才人竟莫名地松了口气。

旁边的张才人的眼中也露出一丝疑惑,朝裴秋阳看了一眼。

便听荣昌太后笑道,“你呀!什么好东西没见过?这样的玩意也稀罕?哀家那里有两淮今年新贡的苏绣,你若喜欢,回头让尚衣局做了,给你送去。”

裴秋阳嘻嘻一笑,上前,抱住荣昌太后的胳膊,亲昵地挨过去,“多谢皇祖母!”

又道,“您也别站着了,儿臣陪您一块儿去上头坐着说话。”

却见荣昌太后又摇了下头,笑着扫了眼地上的李才人,语气分明是和蔼可亲的,却说出了一句将人骤然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话来。

“此女言行无状,品德有失,在秋阳公主的及笄之礼上行出这等不雅之举,不配为皇家侍奉天子,传哀家的话,降为官女子,移居冷宫,永生不许再侍寝。”

原本放松下来的李才人,瞬间面无血色,一下子瘫软在地!

连哀求都没一声,就被宫人捂着嘴给拖了下去!

一旁的张才人忍不住颤抖起来,惊恐地抬头,就见——站在荣昌太后身旁的裴秋阳,回头,看了眼李才人被拽走的方向。

然后,微不可查地,皱了下眉。

“太后娘娘对秋阳当真宠爱。”旁边,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突兀响起。

本是回头的裴秋阳骤然眼瞳收缩!

浑身僵硬地朝那说话的人看去。

然后,看见了,她前世的未婚夫,诚亲侯世子,大玥国最闻名的才子!

京城无数闺阁少女的春怀之人!

文敬之!

前世里,她最信任、却在最后,最狠绝地背叛了她的那个人!

抱着荣昌太后的双手募地收紧。

引来荣昌太后诧异的目光,“秋阳,这是怎么了?”随即又亲蔼一笑,“莫不是瞧见敬之,害羞了?”

语气有些揶揄,引来旁边几个贴身宫人的无声低笑。

裴秋阳一下咬住舌尖,强忍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,松开了荣昌太后的胳膊,往后不着痕迹地退了小半步。

低下头,浅浅一笑,“皇祖母说什么呢!当着这么多的人,还要拿秋阳玩笑。”

荣昌太后稀奇地瞧她,“哎哟,这可真是大姑娘了,平日里捅了天都不怕的皮猴子,居然脸皮薄了呢!”

旁边的宫人轻笑出声。

裴秋阳依旧低着头,故作恼羞地跺了跺脚,“皇祖母!”

“哈哈!”

荣昌太后笑着摇头,看了眼身后的文敬之,“瞧瞧,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,在你跟前,这丫头也终于有点女孩子的样子了。”

文敬之一脸的笑意,看着裴秋阳的眼神里都透着温柔包容。

“太后娘娘就少打趣她一些吧?今日是她的好日子,这般打趣她,待会要真的恼了,臣可哄不好呢。”

‘臣。’

裴秋阳想起来了。

文敬之,温文儒雅,品学高超。

十岁时,便以一篇《至国赋》惊艳天下,十七岁时,更是高中状元!如今,已是翰林院一个官居六品的学士了!

明明是可以承袭爵位的世家子弟,却偏偏舍弃了出生而来的荣华之路,用比旁人更多倍的努力,走上了报效朝廷的路!

叫世人对他刮目相看,赞不绝口!

荣昌太后又笑起来,“她见着你就已经成了这样乖乖儿的模样,哪有你哄不好的?哀家瞧着你这是故意显摆,叫哀家知晓,这天地都难管的皮猴子,只有你一人才能驯服,是不是?”

听到‘驯服’两个字,裴秋阳低垂的眼睫轻轻动了下。

文敬之也笑,语气有些无奈,“太后娘娘,连臣一道取笑了。”

荣昌太后笑着摇头,拉起裴秋阳的手,往高台上走,“罢,知晓你是护着她,哀家也不过是玩笑几句而已。”

又转过脸对裴秋阳笑,“你这丫头,做什么一句不吭的?莫不成还当真怪哀家笑话你?”

裴秋阳眼神微闪,抬起头,朝荣昌太后一撅嘴,“皇祖母说什么呢!您笑话秋阳的时候还少啦?”

荣昌太后脚下一顿,随即失笑,拿尖尖的翡翠护甲在她脑门上戳了下,“还以为你老实了,瞧瞧,这脾气上来,连哀家都埋怨!”

裴秋阳朝她做鬼脸,白嫩的额角,现了一抹红印。

文敬之上前,笑着岔开了话题,“对了,太后娘娘,听说今年南蜀的蝗灾,又叫国师预言准了?”

原本朝着裴秋阳笑的荣昌太后神色微敛,在高台上早就布置好的九凤盘珠的镌花大椅上坐下,点了点头。

“正是,今日一早皇帝便收到了南边来的八百里急报,南蜀一带蝗灾爆发,幸得国师警示,提前做好了预防,并无多少地方受灾。”

国师?

裴秋阳在荣昌太后下首的位置坐下,有些好奇——前世里,大玥国可没有什么国师。

这是哪里来的国师?

正纳闷着。

又听文敬之说道,“那可真是太万幸了。国师此番,又是一次功德无量的善举,待他回京后,臣想请示父亲联名几位大人,请陛下给国师加封名号,并赐予重赏,太后娘娘以为如何?”

荣昌太后笑了起来,朝文敬之看了一眼,说道,“朝堂的事,自有皇帝和你们这一帮子臣子拿主意,哀家一个老婆子,不操那个心。”

文敬之似乎有些尴尬,笑了笑,朝裴秋阳看了一眼。

见她单手撑着下巴,似乎有些无聊地敲着下巴,眼神有些呆滞。

微微一笑,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精巧的九连环,放到她面前。

裴秋阳一愣,还没开口。

那边荣昌太后又道,“不过,国师素来是个心性出尘的天外之人,一般的世俗之物,怕是也入不了他的眼,你们既要请赏,便要好好商议这赏赐之物,莫要叫国师为难。”

言语之中,对这国师竟是相当敬重与小心。

这倒叫裴秋阳更加稀奇了——这什么国师,竟然连太后都是这样维护的模样。

“多谢太后娘娘指点,臣定当转告父亲。”

文敬之恭恭敬敬地给荣昌太后行了一礼,见她满意地点点头,便笑着转脸,朝裴秋阳看去。

却见她依旧在发呆,也没有拿桌上放着的九连环。

便出声唤她,“秋阳?”

裴秋阳眼睛一眨,回过神来,朝文敬之看了一眼,便迅速挪开目光。

眼底的幽寒一闪而过。

在旁人看来,却只是少女面对意中人时的羞涩以及不敢对视。

荣昌太后轻轻一笑。

文敬之上前两步,站到桌旁,与裴秋阳不过距离半尺,低下头,将九连环拿起,往她手里放。

“我知你素来不喜欢这些宴席歌舞,便特意在京城的多宝阁寻了这个,给你解闷。你瞧瞧,可喜欢?”

他的气息倏然靠近,那股前世里最熟悉的浅淡竹香,毫无阻碍地侵袭进鼻息里,叫她一瞬间浑身爆栗,几乎是下意识地,想将这人一把推开!

可是……

她最终还是攥住了手指,露出个不耐的神情,也不看文敬之,只撇了撇嘴,说道,“不喜欢。”

本是笑着的荣昌太后笑意骤然微敛,朝这边看来。

文敬之却笑道,“不喜欢这个么?多宝阁的掌柜还说这是巧匠刘二工的得意之作,本是要做镇店之宝,我费了好大的心思才从他手里买下来的。”

荣昌太后又皱了皱眉。

不等开口,今日难得少言的裴秋阳却慢吞吞地说道,“这样精巧复杂的东西,给了我,不是浪费了?”

文敬之看她,“你若喜欢,不管要什么,都不是浪费的。”

这样的娇惯,这样的纵容,也难怪,前世里,她会以为,这个人是天下除了父皇和大和尚以外,最值得她信任的人了。

裴秋阳忽而撩开眼皮子,朝文敬之笑了下。

那眼神流转,似有宝光绽开。

看得文敬之心神一晃,到了嘴边的话,都忘记说了出来。

便听裴秋阳有些嘲弄地笑道,“敬之哥哥难道不知,我素来就是个笨的,这样精巧的东西,落到我手里,解不开,最终也只有被砸了的份。”

说着,又朝文敬之轻轻一勾唇,“浪费了敬之哥哥的一片好意呢!”

旁边的荣昌太后再度笑了起来,朝文敬之摇头,“敬之这是送错了东西啊!秋阳素来就喜欢珍珠宝石那样鲜亮的玩意儿,你送个九连环,岂不是难为她?”

文敬之也笑,却依旧将九连环搁下,看着裴秋阳嘴角如花的笑。

轻声道,“这个好歹也是我的心意,当着这么多的人,你且收下。回头,我让人给你寻波斯那边来的五彩琉璃,好不好?”

裴秋阳瞥了那九连环一眼,心里冷笑——你哪根葱哪颗蒜?本宫凭什么给你做脸?

正要说话,抬眼却看见,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宓妃,带着面覆薄纱的裴欣然走了进来。

当裴欣然看到站在裴秋阳身边的文敬之时,原本柔弱恬静的目光,骤然一僵,随即挪开,朝身边与她打招呼的人点头说话。

垂在身侧的手,却紧紧地捏住了。

裴秋阳瞧得真切,放在桌上的手指又敲了两下。

旋即笑道,“我是真不会玩这个,与其收下浪费了敬之哥哥的好意,不如……”

她笑意加深,突然提高声音,朝不远处唤道,“六姐姐,你怎么才来?敬之哥哥带了个好东西,要送给你呢!”

文敬之脸色一变。

而那头,站在宓妃身边的裴欣然也眼神骤然变化。

有些不可思议地朝裴秋阳看去——明明不久前,这个贱人才仗着父皇的宠爱,对自己好一通羞辱。

现在居然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唤她,是故意又要来欺负她么!

她下意识往宓妃身后躲了躲。

宓妃却笑了起来,走到高台边,给荣昌太后行礼。

“给太后请安。”

荣昌太后依旧那副慈善亲切的笑脸,抬手让她起身,又看了眼跟在后头的裴欣然,笑道,“欣然这是怎么了?”

裴欣然身形一顿。

心下顿时一股恼火——明知故问!

她就不信,裴秋阳打她的事,慈宁宫能不知晓!

可偏偏太后却故意要问,显然是不把她受伤的事放在心上!

这一个个的,凭什么就要独宠裴秋阳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货!

愤懑地刚要开口,却一眼看到站在裴秋阳身边的文敬之。

心下一痛。

眼底的怨恨骤然散去,再浮起时,已是不堪委屈得娇弱可怜,泪光盈盈。

红红的眼眶,瞧着真是让人怜惜极了。

裴秋阳托着下巴,在上头瞧着有趣——从前没发现,裴欣然还有这能耐呢?

站在前头的宓妃已经笑道,“小孩子家玩耍之间,无意闹的,伤了脸,不好叫太后与陛下瞧见了多加忧心,便用薄纱遮一遮。”

裴秋阳又挑了下眉,笑道,“既然伤了脸,就该在宫里头歇着。若是因为参加我的及笄礼,叫六姐姐的脸伤更重,我这心里,可要愧疚的呢!”

裴欣然听着那语气是怎么听都有一股子幸灾乐祸,差点绷不住脸上的可怜,想狠狠地扑过去也照着她那可恶的脸上扇一个大耳刮子!

却听宓妃柔声柔气地说道,“不过一点小伤而已,而且,也是欣然有错在先,若是不亲自来给秋阳赔罪,妃妾这心里,着实是过意不去。”

言毕,不止裴秋阳,连裴欣然的神情都变了。

她有些慌乱地拉了下宓妃的袖子,“母妃……”

却见宓妃眼角流露出来的光,手上一颤,再不敢看。

宓妃转过脸,朝她笑了笑,“方才在路上,不是还跟我说,要亲自来给秋阳道歉的么?怎么现在却不说话了?”

纵使覆着薄纱,裴秋阳也能看到裴欣然那僵硬到几乎扭曲的神情。

心下一笑,坐正了些姿态,瞧着是要等裴欣然过来给她道歉呢!

文敬之在旁边瞧见,眼中又露出一丝无奈的宠溺。

清华宫内,好些人都看了过来。

宫中传的最快得便是风言风语,更何况今日裴秋阳与裴欣然的动静那般大。

两人争打一事,早已传遍后宫。

本是以为裴欣然不会来这及笄礼了,谁知,她居然跟着宓妃一起来了!

有着如今正得宠的宓妃撑腰,裴欣然定能扳回一局!叫这个在后宫里肆意横行的九公主吃个大亏!

不料。

就当众人以为裴秋阳要被落个大脸面时。

裴欣然却颤巍巍地越过宓妃,站在裴秋阳的桌前,微微屈膝,低头轻声道,“方才是我……错了,还请……九妹妹,莫要,莫要怪罪。”

“!!!”

几乎满堂轰然!

有宓妃在,裴欣然居然还要给裴秋阳这样低头?!

这九公主已经嚣张到了什么地步!

窃窃私语响起。

裴欣然的脸几乎要滴出血来!

尤其,尤其是当着文敬之的面!

——裴秋阳,你这个贱人!怎能逼我至此!

桌后的裴秋阳迟迟没有动静。

荣昌太后也像是没看见似的,笑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。

宓妃看了一眼,垂眸微笑,“今日之事,陛下本是责罚了欣然,不许她出宫的。可妃妾想着,今日毕竟是秋阳的好日子,若是被欣然搅扰了兴致,连带陛下也不高兴,那便是万不该的。所以这才冒着违抗陛下旨意的意思,带着欣然过来,想给秋阳赔个不是,也不要因为这不懂事的孩子,搅扰了秋阳的好兴致。”

说着,看向裴秋阳,“秋阳,不会怪罪我的一意行事吧?”

她目光温恬,里头全是拳拳真情的无奈与笑意。

裴秋阳与她对视了片刻后,忽而笑道,“我哪里敢怪罪宓妃娘娘呀!谁都知晓,您是这后宫里,除了父皇与皇祖母外,最疼惜秋阳的了!”

说着,又朝裴欣然笑道,“六姐姐,快起来吧!方才是我一时魔怔,误伤了你,你可不要怪罪我才是呀!”

裴欣然的指甲几乎都掐到手心里去了!

一时魔怔?误伤?!

她僵硬地笑了笑,站起微麻得腿,摇头,“没,没事的。”

说着,还悄悄地朝文敬之看了一眼,偏偏那人却只低着头,看身边的裴秋阳!

她死死咬了咬牙关。

忽而就听裴秋阳又笑道,“对了,六姐姐,敬之哥哥带了个九连环,送给你呢!”

裴欣然一怔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!

“什么?”

她微微瞪眼,看向文敬之,“世子……送我什么?”

文敬之无奈地看了眼裴秋阳,将桌上的九连环拿起来,递给裴欣然,温和地笑道,“本是送给秋阳的,可她不会玩这个。听说欣然公主素来喜欢钻研这些能工巧物,若是不嫌弃,就……拿去把玩吧!”

裴欣然愣了好一会儿,才反应过来——是裴秋阳不要的,才给她的!

可……这是文敬之亲手递给她的第一样物件!

她,她如何能不要?!

抬起微微颤抖的手,接过那漂亮精致的九连环。

语气娇软得几乎能滴出水来,“多谢……世子。”

垂下眼帘的时候,就瞧见裴秋阳依旧一副懒洋洋的姿态,撑着下巴坐在桌边,朝她看来。

四目一对,裴秋阳忽然扯了扯嘴角,‘嗤’地,笑了一声。

裴欣然猛地瞪大眼眶——她在羞辱自己!!!

控制不住地想做些什么时。

清华宫的殿门口,再次传来太监的传唱,“皇上驾到——!!!”

众人立即起身,跪地叩迎。

“恭迎皇上,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
景元帝还是那一身九爪金龙的常服,在大太监李全德的陪同下,径直走到高台最中的座位上坐下。

扫了眼殿内,目光在裴秋阳歪头歪脑抬起来得小脑瓜顶上停了下。

朝她瞪了一眼。

见她脖子一缩,又笑了下。

这才出声,“都免礼。”

“平身——”李全德尖声唱道。

“谢皇上!”

众人再次叩首,纷纷起身。

景元帝转脸对旁边一直坐着的荣昌太后笑道,“是儿子来迟了,还要叫太后等。”

荣昌太后笑得满面春风,“哀家也是闲着无聊,来得早了些,正好跟秋阳说说话。倒是你,瞧着十分高兴的模样,可是朝上发生什么喜事了么?”

景元帝轻拍桌子,正是十分高兴地点头,“不错!这一回,国师又言中了南蜀的蝗灾,为我朝避免了一场大灾祸!方才儿臣就是在宣政殿与赵庭雨几人商议,如何将国师安顿在皇宫中,以其天人之势,庇佑我大玥国的国势!”

闻言,荣昌太后扫了眼旁边的文敬之,笑了笑。

却没有回应,只是笑道,“当真是喜事一桩。加上今日秋阳的及笄礼,还有她跟敬之的赐婚,这便是三喜临门了呢!”

刚刚坐下的裴秋阳身形一顿。

文敬之在她旁边的桌子边坐下,温和地看过来。

不远处,裴欣然猛地攥紧手里的九连环,力气大得,连手指都微微发白。

引得旁边的宓妃看了她一眼。

就听景元帝笑道,“赐婚的事不急,今日先举行秋阳的及笄礼。”

文敬之的笑停在脸上。

裴秋阳惊讶地抬眼看景元帝。

荣昌太后却是笑了笑,眼神不动声色地朝裴秋阳的方向扫了一圈,姿态端雅地问道,“今日皇上不赐婚么?”

景元帝笑着点头,“几日前,国师曾来信,说他夜观星象,无意发现帝星偏南,旁有六爻星黯淡,乃是皇家近期不宜有婚姻之事的征兆。若是强行赐婚,只怕会有损天象。”

听到是国师之言,荣昌太后脸上原本莫测的笑意郑重了几分。

点了点头,“若是如此,倒真不能强行赐婚了。”

说着,又朝文敬之看去,“哀家听说诚亲侯府,从几天前就筹备着今日的赐婚接旨之事了。不想竟出了这样的岔子,今日也是让你白走这一趟了,这倒是皇家的考虑不周了。”

本是板上钉钉的赐婚,居然因为国师的一句话有了变故。而且还是几天前就有了消息,皇帝也没提前通知。

叫诚亲侯府和文敬之都是白忙活一场,怎么说,都是落了诚亲侯府好大的面子。

景元帝的脸上也有些尴尬。

诚亲侯,其实是太后的外侄,而这殿内的文敬之,更是太后的外侄孙!

虽然不知国师为何要他拖延至今日才宣布不宜赐婚的消息,可太后的脸面却是拂了的。

笑了笑,刚要说话。

文敬之已经起身,朝高台上两人行了大礼,说道,“既然是国师的批卦,那便是关系国势昌运的。诚亲侯府上下,定然不会因为此事而心有芥蒂,还请陛下与太后无需介怀。”

谦逊有礼,大局为重,当真一副谦谦公子得端和与识大体!

荣昌太后满意地笑了。

景元帝也赞赏地点了点头,笑道,“朕就知道你这孩子懂事!快起来吧!”

裴秋阳嘴角抽了抽,转开眼,就见,不远处的裴欣然,一双美目,正殷切又热烈地看着文敬之。

翻了个白眼,再次挪开目光。

这边文敬之却跪在地上没起身,看了眼不知在东张西望什么的裴秋阳。

温和一笑,继而开口说道,“陛下,国师只言近日皇家不能有婚姻之事,却未曾言,臣与秋阳的婚事不能作数。”

原本心里正偷乐的裴秋阳僵住。

就听文敬之字字庄重地说道,“臣今生一心只有秋阳一人,还请陛下成全,待天象有吉之时,再赐婚于臣!”

清华宫内骤然一片寂静!

裴欣然热烈的目光呆滞下来,抓着九连环的手,隐隐颤抖,发出细微的金属磕碰声。

好些年纪不大的皇女、女官、宫女,都悄悄地看着那跪在景元帝面前,却依旧青松隽秀的男子。

景元帝笑着直摇头。

荣昌太后也掩唇,朝景元帝笑,“果然是少年儿女,这样的话,居然也敢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呢!秋阳,好福气呀!”

景元帝也笑,看向文敬之,“秋阳交给你,朕自是最放心的!”

文敬之一喜。

又听景元帝笑道,“待国师看过天象后,朕再挑个好日子,给你二人赐婚。”

“!!!”

方才还是晴空万里,顷刻晴天霹雳。

裴秋阳很想跳起来大喊——我才不要嫁这个羊皮狼心的坏蛋啊!

可……

自始至终,这场婚约,都没有人,来问过她的意思。

甚至最宠她的父皇,也是自以为给她寻到了最合适的人选。

她的指甲在桌面上轻轻刮过,发出轻微的刮擦声——前世里,这场婚约其实也没有赐下来。所以她根本就不曾担心过。

可现在出现了这个国师,让这场原本就不会有的婚约又出现了变数。

真是头疼!

看来……还是得另谋法子。

这一世,她怎么可能会跟这人皮鬼心的东西有那样可笑得婚约!

那个什么国师……看来,得找个机会见一见……

正想着。

有个年纪大的女官上前,笑道,“陛下,秋阳公主的及笄礼,是否可以开始了?”

文敬之这才立刻起身,坐到了裴秋阳身边,朝她一笑。

裴秋阳正琢磨法子呢,一抬眼,瞅见他那殷勤的笑,顿时胸口一阵恶心。

当即漠然地转开脸。

这样的反应,叫文敬之一愣,想起今日裴秋阳前前后后的反应,微微皱了皱眉。

红杏和青梨自后上前,扶住裴秋阳的手。

裴秋阳朝座上景元帝与荣昌太后躬身行礼。

景元帝满脸爱怜的笑意,点了点头,裴秋阳便被扶着,退到了清华宫的侧殿。

原本安静无声的清华宫内,突然宫乐连绵,彩铃阵阵。

随即,有宫人的唱声传来,“秋阳公主,行及笄礼——!”

众人侧目。

便见,清华宫殿门口,一身大红宫装的裴秋阳,原本束起的长发,披散在肩。

长发及腰,眉眼灼灼。

双手持平,横举在鼻梁前,一步一停顿地,走到了大殿正中央。

她的脚下,是清华宫内铺设的艳丽繁复的牡丹地毯。

可那鲜艳的颜色,居然都只成了她脚底的光华,将她衬托得,仿佛那盛开的牡丹花中,莹莹而生的牡丹仙子。

举首抬眉间的眼波潋滟,竟光华四射,如秋阳般耀人心目!

文敬之看得呆了。

有些人看得恨了。

景元帝在笑,荣昌太后一脸的亲善。

后宫嫔妃、皇女、皇子、宫人、奴才……

无数的目光,像纷杂的蛛网,朝她密不透风地包裹过来。

裴秋阳终于彻底地明白——她确实重生了。

重生在了,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。

宫人继续在唱——

“令月吉日,始加元服。弃尔幼志,顺尔成德。寿考惟祺,介尔景福。”①

她的眼前,浮现了初遇那年的大和尚。

破烂的草庵前,他握着一串磨得发光的念珠,蹲在半身是血、泪流满脸的她跟前。

垂着眉眼,平和又平静地问:“这位施主,可要进小僧的庵房休息片刻?”

他不问,他不看,他不疑。

那一日,奄奄一息的她听到他念经的声音。

佛香袅绕中,他说,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

后来很久,痴笨的她才知晓下一句——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

她垂下眉眼,愈发显得恭顺而柔婉。

而清华宫正对面的望星台上。

一身清雪长衫的男子,不知何时站在那里,肃目冷眸地无声朝着宫殿内看着。

看那小女子俯身行礼,看那鲜艳宫装铺洒在她身后,濯濯流彩。

一如从前那样,她的周身,尽数都是惊艳四方的骄傲与光彩。

①,出自《仪礼·士冠礼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