亳县是一个历史名城,古称谯城,大英雄曹操的故乡,也是神医华佗的故里,这里盛产白芍,名为“亳芍”。外婆抱着襁褓里的我,从上海返回了安徽亳县,从这以后到我后来再回到上海读书,在亳县整整生活了八年。亳县,就是我的第二故乡。

外公和外婆住在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里,在夏侯路的中段。院子不大,泥地,但很平整。北面是两间瓦房,青砖铺地。南面有一小块菜地。菜地的边上是一个小茅房,但是外公外婆从来也不使用它,他们是南方人,还是用惯了马桶。菜地里一边种的是碧绿的小葱和蔬菜,一边栽的是适季的花类。每到春天,蝴蝶会在这里嗡嗡飞舞。外婆浇水的时候,学会走路的我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去捉蝴蝶,常常跌倒在地上,满身泥巴,外婆心疼地拉起我问:“疼不疼?”并不停地拍我裤子上的泥土。

外公外婆能够住上这样的房子,是因为外公当时是亳县邮政局的负责人。外公外婆的原籍都在浙江绍兴。外公读过大学,外婆也读过几年书。自从外婆从家里出走以后,便和外公一起来到了上海。托人找关系,外公在上海邮政局找到了一份工作。当时,银行号称“金饭碗”,铁路称为“铁饭碗”,邮政局排行第二,是“银饭碗”,倾轧很厉害。后来外公不知何故就被解雇了。一家人需要赡养,外公的同学介绍他说安徽亳县邮局的主管空缺,外公就离开上海前去就任了。解放后被留用了下来。外公外婆有三个女儿,大女儿是我在上海的母亲,二女儿后来去安徽滁县工作,小女儿去了马鞍山工作,都各自成家立业、生儿育女了。

外公外婆膝下无子,对我特别宠爱,把我既当外孙又当儿子。外公工作很忙,回到家里还时常写东西,看书,但他一有空就抱起我,给我讲《西游记》的故事。过年是最开心的日子。外婆在院子里炒花生,炒瓜子,炸巧果,满院子都是香味,第一个尝味道的是我。正月十五,是亳县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,外公外婆带我到大街上去看热闹。那天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,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汇集如潮。街的那头一群孩子推推扯扯走过来。接着就是打扮得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举着挂有各种各样玩意的竹杆,手舞足蹈走过来。当装扮成黑白无常、牛头马面等鬼怪人物踩着高跷过来的时候,我惊恐万分,不敢再看下去。外公就搂着我说:“别怕,咱们买兔子灯去。”我记得在我六岁之前,外公外婆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,也没有让我一个人离开过院子。

大概我六岁的那年,有一天外婆独自外出买酱油,说很快回来,让我在家玩。我好奇地走到门口,推开了院子的大门,跨过高高的门槛,出了大门。我觉得外面的一切都特别新鲜。一位老大爷在对面的墙角吸着旱烟,边上一只大黄狗吐着舌头。我想过去和狗狗玩,但又很害怕。只见两个比我年龄稍大些的男孩正在远处打闹,一个胖男孩儿用一根树枝抽打着那个瘦男孩,那个瘦男孩骂了一声:“操……”。我慢慢朝他们走过去。那个瘦男孩儿发现了我,便对胖男孩使使眼色,然后一起朝我走过来。就在这时,外婆急急忙忙地过来了,她抓住我的手说:“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?急死我了!”拉起我的手就往家里走去。

事有不巧,吃晚饭的时候,外婆不小心把我的筷子碰落到地上,我随口说了一句:“操……”。外公外婆都不由地一愣。外公的脸色一变:“哪儿学来的脏话?”我没有回答。“扎嘴!”外公狠狠地说。我从来没看见他脸色这么难看。外婆没有动。外公又对外婆说:“快去,这得由你来!”

我不知道扎针是什么意思,很无所谓。外婆把我拉进了内屋,让我对着墙站着,然后取出一根做针线活的针走过来。我明白了,大声呼喊起来:“别,别扎!”外婆真的但又小心翼翼地在我嘴上扎了两针,我顿时哇哇大哭起来。外婆也没有说话,默默走了出去。

过了一阵子,外婆进来了,说:“饿了吧?吃饭去吧!”我端起饭碗,便狼吞虎咽起来。这顿晚饭我觉得吃得特别香。

我在亳县生活的八年里,外公外婆虽然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,但就是这样一次嘴巴上扎针,比打我十次百次的记忆还要深刻。从那以后,我没有骂过一次脏话,即使在我以后的工作经历中,碰到最愤怒的事情,我真想骂人的时候,想起小时候那次扎针的情景,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。

都说隔代亲,其实隔代严也是常有的,或许还是有些好处的。

《 回忆录 悠悠岁月悠悠情(四)原创 待续 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