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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绰尔到拉海
庞壮国
二百年不遇的嫩江大洪水已经闹了五十天。进入八月它更加汹涌。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沿江地区大片农田、牧场、鱼池已成汤国,大庆油田面临威胁。市委书记和市长到洪水跟前去了。萨尔图区许多小学的男老师都不在家休暑假,暑假挪到嫩江大堤上。北国洪汛和南方大水遥相呼应,老天要把前些年大旱拖欠给中国人民的淡水,一下子补上。这个恶作剧价值好几百亿人民币。
八月十三日上午八点,东风新村我家楼前,我和张英说起洪水,说起想到前线看看。她是大庆民主促进会秘书长,我是大庆第一批民进会员。当时并不知道第三次洪峰这晚到来。
上午九点,张英传呼我。电话里说,去前线的事定下来了。她说,前线最缺吃的,上去要带食品。十点,电话,张英说都行了,让我别动,随时准备走。还说大庆许多民主党派都去,统战部部长带队。十一点,民进的六个人小聚饭桌边,决定大家先走打前站,老头于主委后撵,跟统战部的车队走。
十二点,从大庆采油九厂到杜蒙县胡吉吐莫的公路上,常见运送防洪人员和物资的车辆。有一段,五六台推土机正推出长长的土堆。想到,没准那是防洪的最后防线吧。两三个关键路口,有交警打手势,为防洪车辆指点道路和方向。
下午一点半,到达胡吉吐莫乡。乡门口的公路旁,立一块黑板,上面画着防洪前线示意图,标明乡村名字和承当某段防区的大庆各区各单位的名字。它面前,由上到下(由北到南)我记住了拉海、江湾、马场、太和、绰尔。碰见胡吉吐莫党委书记副书记白华(我大学同学),得知淹得挺狠。打听到前线指挥部在拉海,市长县委书记现在在绰尔大堤上。于是我们折头向南,奔巴彦察干乡的绰尔村。
下午两点,车到王府(大概就是绰尔)。看见大水了。村子西边汪洋浩瀚,嫩江膨胀为嫩湖。村中房屋最密集的中心地段,公路呈弓形,其实象个盆。长长的盆里浑汤激荡,车辆排队作船舰状航行三百多米。路边人家用沙袋围起小坝,院子房子暂时还没进水。当地人和散落路边的七八九十头奶牛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车队。
三点钟之前,我们在绰尔大坝上。到处打听指挥部的人,到处是人,但都说不清楚。高岗处停满车辆。远处军人正紧张地往编织袋里装土。近处,马车上摆放十几个土袋,几个农民正在抽烟。我们后车厢里一百多箱火腿肠交给谁,一时成了小问题。看见几位穿警服的,一问,其中有杜蒙公安局副局长王树岐,正是这里前线负责人之一。火腿肠一箱箱卸在土塄子上,底下铺了几个塑料编织袋袋儿。一个小公安说,从早到午,就吃了四个包子,他手一比划,那包子没小孩拳头大。
这时候看水,连天接地灰朦朦,突然在我们脚下,水就站住了。一条细细的土塄,给大水镶了一道艰难凶险的边儿。
王树岐指着水也指着坝,说这是日伪时期的老坝,十七华里长,它一开口,大水就直接灌向大庆、肇东、肇州、肇源了。现在坝上有军警一千二百多,地方人员两千,马车六百台,日夜运土、装袋、堵险。他说,土坝已经浸泡五十一天,囔了。往里四公里处最险,渗水成流,市长杨信就在那儿呢。这时一辆汽艇向里面急驰,大概是杨信叫它快去。大庆电台、交通台的几个记者围了过来,他们膝盖以下的裤腿全是湿的。
我们顺坝往北走,迎面一队队疲惫的人往下撤。谁说了句,一天一宿了,才吃上一顿饭。嫩水这时候假装温柔,没起浪涛。
堤上,迎水的那一面,打着一排排木桩,桩后是一个个沙包垒起的白墙。水平面跟老坝的平面是一个等高线上,挡水全靠新叠起的沙袋和土塄。土塄上,排满了加土堵险的人。向北望,知道更远处是太和、马场和拉海,那里也有大片的冷冷的不怀好意的水,以及大水面前劳累饥饿焦急坚忍的人。
往回返,去迎统战部车队。奔往防洪前线的车辆越来越多,部队的军用卡车成队成队的流淌。能在这时候把火腿肠直接送到前线,我们觉得还行。将近一万根,坝上的人分分,经饿啊。可惜没带几箱白酒,半夜三更,水气阴冷,还有蚊子,人家怎么熬呢?
下午三点半,在胡吉吐莫。部长张士勇带队,三四辆车装着民主党派代表和面包、饼干、矿泉水、榨菜、盒饭、方便面。大家拐弯再往绰尔大坝。在王府村“临时大水盆”面前,十几辆满载军人的卡车过去之后,堵车。上百辆满载抗洪人的小面包车、大客车、轿车、吉普呼呼迎面而来,让大水掀起波涛。老有灭火的车趴窝在水中。交警和车里人就趟水推车。一个小时过去。张部长大概急了,带车硬闯,被交警截回。
车队调头,回胡吉吐莫。途中遇军警岗卡,说新命令,防洪人员车辆一律重返前线,不论什么情况。稍微堵了一会儿车。
晚上六点。胡吉吐莫的二楼某房间,张士勇正向市委书记刘海生汇报。门开着,我在走廊站着,看见灯光下刘海生银白的头发和黑黑的两脚泥。车队按市委书记的建议,向江湾乡拉海村驶去。防洪前线总指挥部仍坚守在拉海。
晚上八点,到达江湾乡。去拉海是土路,拉海村农民王凤江坐在车里当向导。前面是稀泥,王凤江说,没事,都是硬沙底。他说,拉海村今年的庄稼最好,若能躲过这场水,就叨着了。他说,村子里五百户人家上千口人,所有男劳力都上坝,出义务,成天成宿,五十来天了,顾不上自己家。村里还有一支突击队,五十多号人,都是年轻的,或者转业兵,哪险往哪叮。他说,就怕刮风,老辈人都讲,大江涨水就怕刮风。
晚上八点半,到达拉海。指挥部是个大帐篷,支在高岗上,红旗,喇叭。那周围堆着几大垛苇帘、木桩、编织袋。几十辆各式汽车挤得场地愈显狭小。高岗下就是灰色的水。隐隐绰绰看见水对面大坝上人影晃动。一个陌生人说,县委书记和民工什么防护都没有,救生衣救生圈没有,一出事,那就,他深深叹了口气。喇叭喊:“泰康的司机集合,有任务!泰康的,泰康的!”就有十几号人在帐篷门前排队。
统战部的食品车开始卸车了。我在车上往下递饼干箱子。下面一个圆脸人,还穿着红色救生衣,灯光一晃,这不是那谁吗?我大声说:张敬威,还挺好的?电视台几个记者都在这。
夜色笼罩下的拉海村,鸡犬不惊,寂静得如同平常的日子。洪峰快来了。我再望一眼远处的大水,灰茫茫的宁静。灯光照不到那里,那里的人们在黑暗中玩命。心底为他们祈祷。
回到大庆东风新村,已是夜间两点。但是我没有睡意,脑海里仍是绰尔大坝、拉海大坝上众多忙碌的人影。
(补记:写完这文的第三天,前线传来消息,绰尔大坝、马场大坝、拉海大坝先后决口。文中所说的采油九厂到胡吉吐莫公路边的工程,现在知道那叫胡吉吐莫大坝,已经完工。洪水仍在肆虐,人们仍在拚搏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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