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谓“天堂电影院”?当人们失落、焦急地等待电影时,艾福瑞多站在楼上,转动镜面,让电影就这么随着光影一点点跑到墙上,人们欢呼,仿佛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值得开心的事情一样,可能就是“天堂”的意思了。

  电影从胶卷上越过黑夜,踩着音乐来到人们的眼前。这个镜头太美了,没有一个喜欢电影的人不会爱上它,这是光影的魔术。这种感觉,如果非要找个词形容的话,“天堂”再合适不过。电影中的世界以及电影本身可能就是那个物质匮乏、精神空虚年代里人们的天堂。正如电影是造梦的艺术一般,这本就是上帝送给人类最美的礼物之一,艾弗瑞多如同小镇的造物主一般,他将欢乐与精彩带给人们,使偏僻一隅的人们得以望见这个斑斓的世界。

  二战之后,意大利电影行业蓬勃发展,本就承载着文艺复兴的土地又一次迎来了它的艺术爆发。才华横溢的导演们成了一个个“造物主”,把无数美妙而深沉的梦给予大众,胶片以它独有的浪漫与质朴带来了一个新的时代。张艺谋在《一秒钟》里将胶片的浪漫回顾,而托纳多雷的《天堂电影院》则把平凡而梦幻的电影时代还给了我们。

  《天堂电影院》可谓戏中戏形式的首创,托纳多雷通过低机位的拍摄,让我们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的电影院还是天堂电影院中,或者说这一刻,我们即电影中的人们,而电影中的人们也就是我们,因为我们一样的热爱电影,一样对故事充满期待。

  托纳多雷客观冷静的叙述,让《天堂电影院》显得幽默而又冷酷,他把家乡人格化了,总在我们以为镜头要结束时再起波澜,流畅的长镜头,精妙的匹配转场,这位不是大师的大师把他对于电影最本真的热爱送给我们。

  这一次能在电影院中再上《天堂电影院》,可谓幸运之至。它再一次证明经典这东西不会因为时光而褪色,也正是因为它超越了时光,才会担当起“经典”二字。而如此美妙的电影到底离不开大银幕的呈现,如同《海上钢琴师》的重映一般,时光不老,经典永存。关于此片,能解读得很多,无论是对老电影时代的追忆,还是多多的成长,亦或是对时光与爱情的叹息,伟大的电影总能给予你安放心灵的位置。

  就像《海上钢琴师》与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》一样,《天堂电影院》也是一个平凡的传奇。不管是一个小镇还是一艘船,尽管时代很大,可托纳多雷的电影世界往往很小。它很真实又很梦幻,充满遗憾也满怀诗意。很多有趣而可爱的细节构成了一个质朴遥远的小镇,托纳多雷仿佛以拍纪录片的形式构建了一场关于时光、成长与爱的史诗。

  当结尾白发的多多又回到小镇时,我却分明看到的是他年轻时的模样。他的爱情与过往好像一笔勾销,又总是如影随形。因为爱而不得,多多的一生都无法再次爱上任何人,如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》中的雷纳多一样,结尾的雷纳多骑着自行车,看着褪去美丽的玛莲娜的背影远去,“岁月匆匆,我后来爱上过很多女人。她们在我的臂膀中问我爱不爱她们,我都会说,爱。但是我最爱的女人,却从未问过我这个问题。我爱过的许多女人,问我可否记起她们,我说是的,我会记起你们,但我唯一不能忘怀的,是那个从未问过我的。”

  最美好的往往不是那副容颜,而是曾经年轻的彼此,他们终是要和时光和解。

  在导演剪辑版里,他回到家乡后,又一次见到了同样老去的艾莲娜,当红酥手变得苍老,金色秀发染上白色,她的善睐明眸与凝脂皓齿皆一去不返,只剩下彼此时过境迁的相顾无言,“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”,该是何等悲凉?该是如此悲凉!

  173分钟的导演剪辑相较于123分钟的公映版而言,前者更加完整,人物的动机也更丰富,而后者则更具留白魅力,私以为更有艺术性。可是你不能比较二者孰优孰劣,你只能说你更喜欢那一版。导演剪辑版更像生活,而公映版更像电影,一个琐碎残酷,一个浪漫诗意。

  同样是在导演剪辑版里,多多送葬的镜头更加细致,多了一份死亡的氛围,而艾弗瑞多也不如公映版中潇洒,在放映员之外,他还需要做苦力维持生计,也多了他关于自己经历的自述,这也回答了他为什么会以中年参加小学毕业考试的原因。

  导演剪辑版中电影院的氛围也更具生活气息,人物的百态在这里不间断地上演,仿佛没有剧本一般,全是纪实。这就是生活,它很可爱,也很苦。只有直面如此,才知“生活不是电影,生活,比电影难多了”这句话的意思。

爱情当然不会是《天堂电影院》的唯一主题,可爱情总是人类绕不开的死结。它是何等美好,也是何等悲戚。汤显祖云: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”,怎么理解这句话呢,许渊冲先生翻译道:“Love once begun, will never end.”所谓信达雅,不过如此。如此浪漫,如此深情,如此痛苦。爱情就是在不知不觉间超越生死,永世不息。

  意大利是个天主教国家,当时的电影院归教会管理,天主教的禁欲主义便使电影中的爱与情欲消弭无形。神父摇动铃铛,然后由一个音桥转移到钟声,导演用这一个转场象征了教会的权力之大。而神父这一角色也是颇有趣的,他一方面古板保守,仿佛一个卫道士;可是一方面他也鲜活,如同每一个世俗的人。

  在导演剪辑版中他审查电影时,大段的常规对白使他昏昏欲睡,而到了关键镜头,他也喜闻乐见,只是下一秒就会迅速想起自己的使命而摇动铃铛。到了后面多多离乡,他奔跑着送别,饱含温情,他的送别之声也正是艾弗瑞多没有说出的心声。

  托纳多雷通过神父,表达了自己对于宗教的看法,也将神性与人性持平,宗教带来了精神的欢乐,也扼杀了人们对于爱与美的追求,可它到底打不过时代,而电影更不会屈服它。它纵是能统治欧洲千年,压抑人性如禁锢山海,也休想剥夺人们追求爱与美的权利。

  在如此伟大的人类情感面前,托纳多雷则通过它来告诉我们人该这么生活,是守住渺小,一成不变,还是远走高飞,积极向上。多多选择了后者,而托纳多雷却并没有给出答案,正如骑士与公主的故事一样,他等待了她99天,却在第一百天即将到来时毅然离去,有人认为是为了避免失败,也有人说是为了尊严,而我认为是为了保留美好。就好像如果多多能一辈子都记着艾莲娜,那么她也永远年轻了。

  “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。”有许多东西都被我们藏进了岁月,用无数的痛苦与泪水浇灌,最终成了无瑕的珍珠,是独属于他与她的氤氲缱绻的回忆,那么现实如何,又有什么好问的呢?

  幼年的多多奔跑在小镇的路上,来到艾弗瑞多的放映室,吵着闹着要艾弗瑞多教自己放电影,他的童年是在胶片里度过的。而艾弗瑞多把手抚在多多脸上时,一个极精彩的匹配转场出现,青年的多多出现。我想,成长该是《天堂电影院》永远逃不开的主题。

  《海上钢琴师》里1900也经历了自己的成长,可他毕竟太过虚无缥缈,更像一个意象,多多则是一个与你我一样的人。一个人到底该如何长大呢?鲍勃迪伦唱到:“一个男人到底要走多少路,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”,成长本就是残酷而艰辛的,舍弃温情,割舍舒适,只有这样,貌似才能长大。

艾弗瑞多在海边告诉长大了的多多,如果他不走出去,他就会以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,然后年复一年,像自己一样平庸地老去。失去了父亲的多多和没有孩子的艾弗瑞多一直相处,在漫长的岁月里,他们不就是父子吗?艾弗瑞多的人生已然落定,可多多没有,生活不是电影,孤独与艰辛时刻伴随,他必须离开,哪怕需要爱情作为代价。“我不想再听你讲,我要听别人讲你。”当听到这一句台词时,我几乎落泪,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真诚的期望,最深沉的爱。

正如古板守旧的神父摇铃示意艾弗瑞多剪掉电影中的亲吻画面一样,艾福瑞多也剪掉了多多的爱情,因为他知道只有电影才是圆满的,而生活从来都是留有遗憾的。多多恨艾弗瑞多吗?当然恨。因为艾弗瑞多流放了自己的爱情,让自己的一生都郁郁寡欢、无法释怀。可是当多多看到艾福瑞多留给他的礼物之后,一切都仿佛云烟一般消散了。他爱艾弗瑞多吗?当然爱,而且无以复加。

  艾弗瑞多把多年以来自己剪掉的亲吻画面拼在一起,以此作为礼物送给多多。在黑暗的个人放映厅里,已是白发的多多一个人看着这些美好的画面,他微笑、落泪、怀念,那一刻,他原谅了艾弗瑞多,因为艾弗瑞多把无数美好的爱情还给了他。他真正体会到了原来自己的爱情并没有失去,它只是如这些电影一样被永远地封存在了胶片里,封存在了时光里,完好如初,依旧美好。

  他一定是想起了那场夏日夜里不期而遇的暴风雨,以及露天的电影院,四散离去的人们,那时年轻的多多就这么躺着,笑着。还有——年轻的艾莲娜就这么出现,然后在雨中吻他。上帝啊,生活怎么能这么美!

  三十年后,多多西装革履,功成名就,可当他再度回到家乡时,他发现天堂电影院已经荒废,他发现旧日的一切好似都变化了,这时托纳多雷用仰拍,表现幼年多多的视角,他仰望着这位“陌生人”。一切都改变了吗?不,一切从未改变。在“时光三部曲”里,三位主角,三位女性,他们终其一生,却从未离开,越想割舍,却发现只是徒增寂寞。

  “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。”时光永不待人,变化如影随形。“时光三部曲”就是这么在时光与艺术的交错中上演,如同美丽而残酷的诗歌一般,敲打着每一个观影者的心。莫里康内的配乐与托纳多雷的画面有一种天然的默契,正是有了他的音乐,模糊抽象的时光才得以如水般具象地流淌,这份温柔,举世无双。

我们的一生都最终——

要在爱与美的释放中结束。

人,到底是个世俗动物,

只知道爱与追求,

除此之外,别无他求。

  托纳多雷是个造梦的天才,他用胶片创造了永远的时光,在他的故事里,时光流淌多年,而人物生生不息,他们跨越了多年,最终仍是要回到自己的内心,那样的话,他们付出的时间就值得了。时光之于我们,是平等而珍贵的,每一个人,无论贫穷富贵,都一样拥有活着的资本,那就是时间,我们年轻,我们苍老,我们爱着,索性那就足够了。

  多多离开家乡,从此与艾莲娜再不相见,爱情成了心底被遗忘的梦,正如电影与人生一般,大概只有在电影里,人们才可以天长地久、耳鬓厮磨。让我们心碎的总是时光,让我们幸福的也只有时光。最让我动容的也正是电影中的时光,无论是多多的事与愿违、1900的漂泊,还是玛莲娜的归来,时光总是如此耐人寻味,正因为你无法述说,却又处于其中,它才无比伟大。

  当我们脱离一切的情节,超脱所有的现象,这种对时光的热爱,对往事的追忆才是导演真正想表达的东西。看托纳多雷的电影总有一种老电影的质感,但事实上他的许多电影已然迈入新时代。因为这是一位认真的导演,也是一位“笨”导演,所以我们可以知道,方法很重要,但热情与爱更重要。因为胶片保存美好,而创造美好的人也需要剪掉自己的美好。《天堂电影院》是在那个老电影式微的时代里,托纳多雷献给电影的最美的情书。

  与他的主角们一样,托纳多雷的一生也同样没有走出他的家乡,那个地中海上的小岛——西西里岛,同样的东西还有电影,以及他的初恋。他是一个赶不上潮流的人,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上潮流,当新时代毁灭了他的旧时代时,他能做的也只有如1900一般浪漫地“殉道”。

  他仿佛永远追不上爱情,正如时光三部曲中三个和主角擦肩而过的女性角色一样,虽然可能只有一年一月一面,但他们却用了一辈子去忘记,爱情是虚无缥缈的,而他沉稳的性格自然会把握住不变的事物,好比一台钢琴,一卷胶片,一个故事,一片土地。

  大师们往往走出家乡,在世界上游历一生后,才最终发现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安放心灵,于是他们选择回到家乡。或者他们可能根本没有离开过家乡,正如绍兴之于鲁迅,高密之于莫言,西西里之于托纳多雷。他的家乡是美妙的,也是狭小的,年轻人应该离开,但心始终需要归来。

  托纳多雷对苦难的意大利的爱是无比深沉的,他痛恨家乡也无比热爱家乡,这里生了他,养了他,而他爱着它,念着它,大概世界上每一个多情而温柔的人都是如此罢。

  最后,我虽有千言,终是言不尽意,只好作罢。伟大的电影终究会融入时间,在人们的心中生根发芽。生活不是电影,电影之所以美,是因为它高于生活。

  电影是那么美好,就好像天堂电影院中的文盲们亦可津津有味地观赏它,它超越了苦难,更像一场不会醒的梦。可是伟大的导演并不是呈现电影,而是教给我们如何“导演”自己的“电影”,就好像金凯瑞的《电影人生》一般,电影就是生活,生活就是电影。生活是本真的你我,它波澜不惊,它破碎残缺,可它也值得我们热爱。造物主给予我们时光,我们理应寻找美好,追求爱与自由,才算是真正地活了一次。

  流年美好,盼久别重逢,昨夜雨停,再梦往事一场。